转载于《新湖南•品质临湘》,源网址:https://m.voc.com.cn/xhn/news/202402/19514752.html 故乡的眼睛 新湖南 • 品质临湘 陈启文 四 这一方水土,在黄盖走后又历经一千八百年的风流水转,而水是最宽容和自由的存在,一直在江山和江湖之间荡气回肠地流淌。相传,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,黄盖湖发生了一次大地震,一座黄盖府连同一大陆地顷刻间下沉,长江和洞庭湖水呼啸而来,一个大湖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泽。但据考证,黄盖湖流域在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大地震,这传说中的地震就是纯粹的传说了。还有更神秘的传说,在黄盖府沉没多年后,在黄盖湖最清澈的时节,那湖水中会映现出一座清晰的城池。但从黄盖湖的演变史看,这个天然湖泊和洞庭湖一样,在在江湖关系长期演变中一直在逐渐淤积萎缩,至新中国成立初年,全流域面积已萎缩至一千五百余平方公里,水域总面积只有三百多平方公里,人道是八百里洞庭,三百里黄盖。尤其是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,随着人类对黄盖湖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大规模围垦,黄盖湖陷入了被吞噬的命运,在短短的五十多年里,黄盖湖水域面积就缩小了四五倍,仅余七十多平方公里。这越来越逼仄的湖泊,让人们开始惊呼,若再不放过黄盖湖,这个古老的湖泊将从地球上消失。 谁都知道,赤壁之战绝对不是一场孤立的赤壁之战,黄盖湖也绝非一个孤独的黄盖湖。黄盖湖西倚洞庭,北枕长江,这一带的长江是流经湖南的最后一段,约占长江干流湖南段岸线的四分之一。人是与江湖相依为命的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水是摆在第一位的生命之源。这个母亲湖不仅养育着上百万黄盖湖儿女,还被称为长江之肾,在调蓄长江洪水、维护生态平衡、保护生物多样性方面发挥着无可替代的功能。随着人类的大面积的围垦,这个长江之肾患上了越来越严重的肾结石,甚至出现了多功能衰竭。偌大的一个黄盖湖,水浅处已淹不过脚背,从前的一口大水盆转眼就变成了一个浅浅的菜碟,水多了则泛滥成灾,水少了又会出现季节性干旱、断流式缺水,黄盖湖的老乡们守在一个水窝子里竟然没水喝,这水要么喝不到,要么不能喝。这一切,那位黄大将军正在黄盖寺里干瞪着一双眼地看着呢。 看看吧,黄盖寺原本建在一座伸入湖水的矶头上,眼睁睁地变成了一片干滩。 看看吧,当年擂鼓台四周还是沧海横流的大泽,而今沧海早已变成桑田。 若是黄盖再想率东吴水师从长江潜入黄盖湖,那江湖之间早已没有水路相通,那江山之间再也没有河流载舟行船,枯水期江水进不来,涨水时湖水蓄不住,就算他率东吴水师进来了,也休想出得去…… 一个风流水转的自然湖泊,一旦被围堵和拦截,一湖活水就变成了一潭死水。当江湖之间的水路被堵死了,人类又哪来的出路和活路?这是迟到的追问,也是人类在生存与生态博弈中的一种自然觉悟。上世纪末,人类终于退出了对黄盖湖的进一步围垦。若能就此住手,这大面积萎缩的黄盖湖,依然是湖南省仅次于洞庭湖的第二大天然湖泊,也是湖南省第二大越冬候鸟栖息地。然而,黄盖湖刚刚摆脱了被吞噬的命运,随后又陷入了另一种命运,那水域又被各种养殖围栏、围网和矮围分割得七零八落,连一条条小湖汊里也布满了迷魂阵。那越来越稠密的渔网,如同天罗地网,将大鱼小虾一网打尽。那大面积养殖污染,又让湖水一天天变浑、变黑,最终变成一潭死水,湖里的野生鱼类越来越少,连养殖的鱼虾也时常大面积死亡。当越冬的候鸟万里迢迢飞来,俯瞰这如迷魂阵一般的湖泊,却只能在空中往复盘旋,这些疲惫的生命已经找不到一块落脚之地,一旦降落就是自投罗网,那迷魂阵上留下了它们拼死挣扎的血迹,还有在风中凌乱的羽毛,每年不知有多少候鸟被迷魂阵和网具缠绕致死,有的甚至是被人类直接捕杀和毒杀。如此经年累月,这湖里没有一滴水是干净的,每一滴都散发出浑浊而血腥的味道。 黄盖湖,我亲爱的母亲湖,自远离故乡之后,我从未忘怀去黄盖湖的路,这是我童年和少年岁月早已走熟了一条路,这个母亲湖一度成为我再也不敢踏足的地方,却又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地方。每一次重返故乡,我都要从这湖边走过,风一吹,远远就能闻得到湖水散发出来的臭味和四处弥漫的死亡气息,我只能掩鼻匆匆而过,但那刺鼻的气味还是一阵一阵吹来。我再也不敢正视她,这曾是我故乡最明亮的眼睛,却已变得老眼昏花,浑浑噩噩,她已经看不清自己了,眼看就要失明了。这浑浊的湖水,或许就是她最后一滴浑浊的眼泪。而多少年来,在这湖水里我再也看不清自己了,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。 黄盖湖不止是湖南的黄盖湖,当人间划分出清晰的边界,一个天然湖泊也就成了跨界的湖泊,这是湘鄂两省间的天然界湖,由湖南临湘市与湖北赤壁市共管,临湘坐拥三分之二的水域,赤壁坐拥三分之一的水域。在传说中的黄盖府一带,现在建有两座黄盖镇,一座是湖南这边的黄盖镇,为由北入湘第一镇,扼湘北之门户,一座是湖北那边的黄盖镇,守湖北之要津。对于黄盖湖流域的老乡们,无论湖南湖北,都是黄盖湖儿女,又无论门户要津,最要紧的是如何共同守护这个母亲湖和生命之源。当一场战争早已远去,又一场战役终于打响了,这就是黄盖湖生态保卫战,有人甚至说,这是赤壁之战后的第二大战役。随后,一个古老的自然湖泊建立了省级自然保护区,对黄盖湖全流域实行禁渔退养,那湖中的网箱、围栏、迷魂阵被悉数拆除,渔民一律收网上岸,许多渔民都被黄盖湖自然保护区聘为巡护员,从靠水吃水变成了江湖的守护者。但我深知,黄盖湖的治理和生态修复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,那将是生存与生态的长久博弈,才能在自然与人间寻找到一个恒久的平衡…… 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,一次次重返故乡,既是过客,也是归人,黄盖湖一直是我心中的牵挂。癸卯年早春季节,我又一次走近黄盖湖。尽管去年经历了一场跨季节的大旱,但在开春之后,又见一湖碧波春潮涌动,岸边还有大片芳草连天、青萝蔓延的湿地。这正是鱼类产籽的季节,那些鲤鱼鲫鱼拍尾产卵的噼啪声从水草丛中传来,像清亮的水花一样清脆悦耳,洋溢着生命的活力与欣悦。有鱼跃必有鸟飞,有了这么多的鱼儿,黄盖湖的鸟雀又有福了,那些失踪多年的白鹤、白鹭、小天鹅、小白额雁、大雁、绿头鸭、白琵鹭又纷纷飞来了,这些从天外飞来的候鸟一般都会与人类居住地保持距离,如今极少有人侵入候鸟的栖息地,倒是那些候鸟时不时会越过自然的边界,一次次地光顾人间。更有趣的是,一群小天鹅竟然和当地老乡放养的家鹅泡在一起了,朝夕不离难舍难分了。这兴许就是人间与自然的最佳境界,大自然从来没有什么清晰的边界,只有自由自在的风景和生命,看看,那些鸟儿有的在波光中游弋嬉戏,有的在浪花上交颈呢喃,湖水倒映出一个个活泼生姿的身影,鸟叫声此起彼伏,每一只鸟都在发出不同的歌声,那热烈的呼唤和柔软的回应,让一个湖泊心旌摇曳,一个天然湖泊又渐渐活成了她天生的模样。 这次我从龙窖源出发,沿着大蟠河和源潭河环绕黄盖湖走了一个轮回。穿行于湖光山色之中,下意识的,我又觉得那波光闪烁的眼睛一路上瞄着我,还有我在水中清晰的倒影。随着春风一阵一阵吹来,那在水杨树和芦苇间延伸的漫长湖岸,把一湖碧波不断拉近,又推远,波光在时光中闪烁,时光在波光中荡漾,那随风而来的还有一种无形的推力,将我推入一个更深邃的时空。当一个天然湖泊有了人文意义的生成,当历史在江山间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升华,每一滴水都让人感觉到岁月的分量,这连珠成串的人文古迹和自然风景,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圆满而流畅的循环。这是一条生机勃勃的绿色生态走廊,也是一条活着的三国历史文化走廊。当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、千古风流人物”,这天地间,只有厚德载物的江山与生生不息的众生,才是永恒的存在。 2023年4月12日于水云轩 注:本文选自《山花》2024年第3期 作者:陈启文 责编:刘宇丽 一审:刘宇丽二审:许德军 三审:丁会云 来源:湖南日报·新湖南客户端 |
转载于《新湖南•品质临湘》,源网址:https://m.voc.com.cn/xhn/news/202402/19514752.html 故乡的眼睛 新湖南 • 品质临湘 陈启文 三 战争只是时空中的插曲,当一场战争烟消云散,渐渐就超越了战争本身的意义,由军事而转化为人文意义的生成,这甚至是历史的一种精神升华。 对于赤壁之战,如果你眼里只看见一道通红的赤壁,那就会遮蔽的眼光和更多的历史真相。从历史事实看,那场战争从来不是发生在一道孤立的赤壁,在长江和赤壁的背后还有一个黄盖湖,在黄盖湖的背后还有一座龙窖山,而在那些天下英雄的背后,还蕴藏着民间的伟力,那是黄盖湖流域的老乡们对东吴水师的八方支援…… 而围绕一场战争,一时多少豪杰,每个人都演绎着各自的角色。黄盖在那些千古风流人物中算不上最出色的一个,却是最有血性的一个。他在火烧曹营时原本做好了决然赴死的准备,却又大难不死,只是在“烟炎张天,人马烧溺”的混乱中为流矢射中,在跌落风浪中后又被吴军水师救起,那一身伤痕更添新伤,一条大江也洗刷不掉一身淋漓的鲜血,吴军几乎认不出这个像血人一般的血性汉子了。黄盖堪称是奠定三国鼎立、逆转天下大势的第一功臣。战后,孙权论功行赏,擢升黄盖为武锋中郎将,并以太平湖赐予黄盖,一个岁月幽深的太平湖,从此命名为黄盖湖,仿佛在人间又重新诞生了一次。 黄盖湖除了大蟠河这一源流,还有一个重要源流,源潭河,这条河流早先是一个湖而不是一条河,也是黄盖湖水域的一部分,如清同治《临湘县志》所载,其“南纳沅潭湖水”。源潭今属聂市镇,这是一座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,一条青石板老街沿着沅潭河左岸如青龙蜿蜒,河边还留下了一个个老码头。相传曹操败北之后,那坐断东南的孙权便驾临黄盖湖,巡视十三屯,而在沅潭湖畔也设有一屯,就在现今的聂市镇。聂市,俗称聂家市,但据当地文史专家考证,这聂家市又是一个讹称,应该是接驾市。接驾,就是为孙权接驾,那天,当地官绅乡民以世代流传的民间吹打乐,在码头上热烈而隆重地迎接吴主大驾光临。这民间吹打乐,俗称十样锦,集锣、鼓、钹、笛子、唢呐、笙箫等十样乐器于一体,而当地乡民又将征战的情节串联起来,分为点将、出征、交战、凯旋、欢庆等乐章,并通过十种乐器的组合,惟妙惟肖地展现不同场景的气氛,或如战马嘶鸣,或如刀枪相交,或如把盏欢庆,这让孙权、周瑜和黄盖看了连连击掌称叹。而今,“千古江山,英雄无觅孙仲谋处。舞榭歌台,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”,但一个古镇和十样锦却依然在雨打风吹中世代相传,这乐奏声伴随着源潭河悠长的流淌声,而回声愈加悠远…… 聂市还是名闻遐迩的茶乡,在古镇老街上还保存着一座座雕花窗棂的古宅和石雕牌坊,沿街则是古色古香的茶庄和茶馆。自唐宋以来,这里就是茶马古道的南方起点之一,尤自清康熙至民国年间,晋商多集中于此开辟茶场、制作茶砖,远销我国西北边区和蒙古、俄罗斯乃至欧洲诸国。不过,这源于中国本土的野生植物,最早只是用于祭祀,直至西汉后期才进贡宫廷,成为一种皇家饮品,而饮茶普及民间则是西晋往后的事情了。而黄盖湖流域作为黄盖的封地,不知那时是否产茶,但以茶入药则由来已久。聂市砖茶最明显的功效就是止渴生津、开胃消食、益气安神,还可以祛风解表、杀菌疗疮、解毒醒酒,这对于那位遍体鳞伤的血性汉子,倒是一味不苦的良药,只是不知道,黄大将军喝过吗? 又相传,黄盖受封之后,便在今团山一带建起了一座黄盖府,作为其封地的治理之所。在戎马倥偬中,黄盖也曾历任县令、太守等地方行政主官。他出身寒微,自幼孤苦,尝尽人间艰辛,这让他对老百姓的苦难有着感同身受的共情,总是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。黄盖一度担任石城县令,其时山越诸部族不愿归服,境内还有贼寇作乱。黄盖身为武将,却没有对山越和贼寇采取武断的镇压,更没有把那些乱象一概归咎于老百姓,而是从根子上找原因。他深知治政之要在于安民,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。经他深入民间微服私访,发现石城的老百姓实在太苦了,那些豪强贪官简直把他们逼得没有活路了,最苦的就是山越诸部族。黄盖“当官决断,事无留滞”,随即便对症下药,果断地推出一系列强有力的举措,抑豪强,济贫弱,以铁腕惩治贪赃枉法之徒。这些雷厉风行的措施,一时间令豪强官吏为之震骇,而境内贼寇皆销声匿迹,山越诸部族纷纷归服,一方百姓各安其居而乐其业。 那样一个狼烟滚滚的乱世,黄盖却营造出一个安定平和的境界,而他最祈盼的就是天下太平,这也是天下苍生的祈盼。历史从来没有假设,但也可以依据情理逻辑推测。东吴水师为什么能得到黄盖湖流域的老百姓鼎力支持?这当与黄盖采取保境安民、爱民护民而不扰民的举措有关,这也是他一如既往的举措,这样的军队才是打心眼里拥护的仁义之师。我觉得,这样一个黄盖,才是他完整的历史形象。在前线,他是一员擐甲周旋、赴汤蹈火的猛将。在地方,他也是一位治政有方、保境安民的循吏。这位湖湘之子,既有血性又有智性,既是勇者又是仁者。天下英雄谁敌手?孟子早已回答了,仁者无敌! 设若黄盖按照其一如既往的治政之举来治理他的封地,黄盖湖流域的老乡们一定能过上安居乐业的太平日子,这样的官员也一定会为百姓所依。只可惜,一位乱世将军,还有军务在身,随后他便奉命平定荆南武陵诸县之乱,后病逝于任上。若凭黄盖立下的赫赫功勋,足以加爵封侯,但因他出身寒微而“爵位不加”,至死都只是一位偏将军,而黄大将军,只是民间对他的尊称。这样一位遭门阀权贵歧视的偏将军,却让百姓感念、后世尊崇,黄盖逝世后,人们“又图画盖形,四时祠祭”,这无尽的思念一直在黄盖湖绵延。 “千古兴亡多少事?悠悠。”黄盖走了,在悠悠岁月中却留下了一个悠悠黄盖湖。如今团山擂鼓台一侧还留下了一座黄盖寺,据说始建于东汉建安年间,原名飞拍庵。而传说中还有传说,黄盖在团山一带安营扎寨、操练水师之际,结交了一位芳名白云的红颜知己。黄盖因为国征战而一去不返,当白云听到他病逝的噩耗,一位红颜在哀哭之中流尽了悲绝的眼泪,从此出家落发,入飞拍庵为尼,法号虚白,独守青灯三十余载,最终修行为一位得道高尼。当她圆寂坐化时,飞拍庵上空白云缭绕,白鹤低徊,一个缥缈的身影在白云间驾鹤西去,一阵风过后,便降下一场雨水,那雨水分外清冷,落在身上,连心里也是清冷的。那庵中尼姑和焚香拜祭的众生皆以为是虚白,便将飞拍庵改名虚白庵。然一位高尼终究难掩一位盖世英雄之英名,后世又于此庵中为黄盖塑造了一尊姿貌严毅、手持九节铁鞭的塑像,一位英雄和忠烈从此世世代代享受众生的香火拜祭,而这座寺庙也渐渐变成了黄盖寺庙,民间又俗称黄盖庙。这是一座国内少有的将忠烈寺与佛寺合二为一的寺庙,后经历代重修扩建,如今的黄盖寺已是黄盖湖流域最大的一座寺庙,由黄盖殿、天王殿、大雄宝殿和三圣殿四大主殿组成。每当夕阳照亮黄盖殿的飞檐,那钟鼓楼敲响的钟声便在黄盖湖的风声与水声中久久回荡…… 注:本文选自《山花》2024年第3期 作者:陈启文 责编:刘宇丽 一审:刘宇丽 二审:许德军 三审:丁会云 来源:湖南日报·新湖南客户端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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