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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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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3-1 13:15:4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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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的眼睛
新湖南 • 品质临湘
陈启文
二
龙窖山还有一个别称,药姑山,素有江南天然药库之誉。明人李时珍曾在此翻山越岭,遍采山间百草,走时丢下一句话:“药姑山上百草全,只缺甘草与黄莲。”这山中不但留下了一代药圣的足迹,还留下了三位药姑的传说,古时候,李氏三姊妹在此山中结庵修行,她们饮山泉,食百草,以箬叶遮身。其时,疟疾流行,万户萧瑟。李氏三姐妹踏遍药姑山,终于寻找到了一种治疫的神奇药草,挨家挨户送到百姓家中,拯救了一山百姓的性命。她们的善行感动了上苍,王母将她们封为司药女神,此山由此就称之为药姑山,如今山上还有一处古老的遗址三仙坛,相传就是她们结庵修行之处。
当我追循历史的踪迹,却遭遇了一个又一个在龙窖山和黄盖湖遍地流传的传说。传说永远只是传说,但这些传说特别接地气,往往与当地风物相互应证。在某种意义上说,传说其实是民间的历史叙事,是人民创造历史的一种方式,甚至就是真实的历史。想想,一个地方屯驻了这么多军队,若是没有大量药材作为军事上的保障,一场大战尚未开始,兴许就会疫病肆虐,这仗还怎么打?
看看长江北岸的曹军吧,在双方兵力众寡悬殊之下,胜败几乎没有悬念。而从曹操本人来看,尽管历代修史者都极为讨厌和贬诋曹操,但曹操又确实是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军事家之一,他对战争充满了天赋和激情,在赤壁之战以前,堪称是一位百战百胜的战神。然则,战争既有定数又充满变数,而变数往往也是定数,尽管曹军在赤壁之战遭受惨败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,但曹军遭受大疫而导致战斗力大大下降绝对是一个重要原因,如《三国志》所云:“驱中国士众远涉江湖之间,不习水土,必生疾病。”随着两军隔江对峙日久,曹军不但陷入了军无食粮、马无藁草的困境,又加之来自北方的曹军对南方的气候环境既不熟悉也不适应,以至于“士卒饥疫,死者大半”。这疫病,据后世猜测,极有可能是大面积感染了疟疾和急性吸血虫病,而长江北岸乌林一带又没有一座像药姑山一样的天然药库,那救命的药材只能从千里之外远道运来,致使大量急性感染者在第一时间几乎无药可治。战后,一向用兵如神、极少失算的曹操是挺不服气的,他在痛定思痛后仰天喟叹:“赤壁之役,值有疾病,孤烧船自退,横使周瑜虚获此名。”这就是说,曹军不是被周瑜打败的,从一开始,就是一场瘟疫打败了一场战役。
相比之下,东吴水师既有黄盖湖这样的一个辽阔纵深的水域,又有龙窖山或药姑山作为柴草和药材的保障,而黄盖湖流域自古就是江南鱼米之乡,在粮食上也有充足的保障。
这里的鱼多得不得了,在我的童年时代,每年成群结队的春鱼由太平口涌入黄盖湖,那鱼虾多得可以用瓢舀。而东吴军队来自江南,以稻米为主食,鱼虾可以当饭吃。东吴大将陆逊曾依山据险,筑土城于板桥詹家山,此地位于如今的临湘城郊,也是一个隐藏得很深的地方。一位年过古稀的考古专家带着我七弯八拐,走进了一片山丘地带。十多年前,他曾参与土城遗址的考古发掘,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,没想到竟然也迷路了,几乎都不认得这个地方了。唯有河流,从来不会迷失方向。这山脚下,就有一条源出龙窖山脉的小河蜿蜒而过,名叫板桥河。这板桥河或许就是历史上的伴旗河,为大蟠河的一条支流,早先也可以行船载舟。从伴旗河之名可以推测,当年那些往来于江湖和土城之间的东吴水师,一艘艘船只上插着牙旗,伴随着河流往复穿梭,因而呼之伴旗河。随着岁月流逝,一段历史渐行渐远,这河名便渐渐叫成了更通俗的板桥河。这只是我的猜测,但有些历史事实却不是猜测,据考古发掘,在詹家山土城遗址先后发现了八个大粮仓,这座土城应该就是东吴水师的大粮仓,一船船军粮就是从这里通过伴旗河或板桥河进入大蟠河,然后运往驻扎在黄盖湖周边的一个个营寨。
据说,东吴水师当时以屯为建制,在黄盖湖四周设有十三屯,俗称十三村,在湘北第一门户羊楼司古镇就设有一屯。从龙窖源到大蟠河流经的第一镇就是羊楼司,现如今在羊楼司也有一座名为十三村的建筑群,这建筑群并非三国年间的古遗址,但只要你往那爬满薜荔果藤的门楼里一走,恍若穿越时空进入了另一片天地。一条条在绿荫中延伸的幽径,仿佛正伸向那遥远岁月,一棵棵树木与你擦肩而过,银杏、枇杷、杨梅、香柚、柿子、罗汉松、五彩梅、龙枣树,在清风吹拂下散发出一阵一阵的清香,穿行于绿荫树影之间,感觉连肺腑也像绿叶和花瓣一样张开了,你会下意识地呼吸,深——呼——吸——,呼吸着那岁月深处的气味,那是十三村特有的气味或风味。
这大蟠河流域和黄盖湖周边不止是鱼米之乡,还是瓜果蔬菜之乡,这一带的老乡们大多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手绝活,那就是将平常不过的萝卜、白菜、大豆、豌豆、辣椒、蘑菇和豆腐精心酿制为鲜辣可口的酱菜。别看这些酱菜只是寻常人间滋味,却又比别处的更有味道,还有一种古怪的灵气,尤其是开胃。这酱菜既利于保存,又便于携带,特别适合于行军打仗。那些来自江南水乡的东吴军士都好这一口,谁都少不了这一口,这酱菜便成了他们餐桌上少不了的一道开胃菜,一时间风靡十三村。
这民间的美食又演绎出了一段民间传说,黄盖为火烧曹营,向周瑜献诈降的苦肉计,周瑜打黄盖,虽说是一个愿打,一个愿挨,但那打可是真打,那痛是真痛,那伤也是真伤,要不你怎么能骗得过一代枭雄曹操?他那双眼睛比猫头鹰还犀利,而曹操还在东吴水师里安插了耳目,一直暗暗地盯着呢。黄盖被打得一身皮开肉绽,血肉飞溅,那挨打的地方是一座伸向湖中的山矶,直到今天那山岩和礁石还是血红的,连湖水的波纹里也浮现出一缕缕血丝。这一顿打,也打出了黄盖湖最惨痛的一个地名,苦肉咀。黄盖是自讨苦吃,在挨打之后吃什么都是苦的,苦得他只能一直紧咬牙关,愣是什么也吃不下。这让手下军士急得不得了,若将军不吃不喝,这身体一下垮掉了,那还怎么去完成火烧曹营的重任啊?没成想,这个难题很简单就解决了,一个军士灵机一动,给将军捧上了一坛老酱菜,那坛子刚开揭开,一股醇香扑鼻而来,一下就把将军咬紧的牙关和胃口一齐打开了……
黄盖湖不只有黄盖的传说,那位大都督周瑜在黄盖湖也留下了不少传说。相传,周瑜的帅府当年就设在现在的中山湖,这中山湖也是一个讹传的名字,当为中寨湖,如清同治《临湘县志》所云“黄盖湖……西纳中寨湖水”,所指即此湖。三军扎寨,帅府居中,形成拱卫之格局。而今坦渡镇灯明村有一座灯窝山,据说就是周瑜当年的帅府,山头高悬着帅旗,而山形如同灯窝,这地形可以遮蔽从江湖上刮来的疾风。当夜幕降临,黑暗笼罩了一切,这灯窝山中的一盏灯火便照亮了一个雄姿英发、羽扇纶巾的身影,这是江东有名的美男子,人道是“世间豪杰英雄士,江左风流美丈夫”,不知那初嫁的小乔当时是否在为他红袖添香,但琴是一定在的。在罗贯中的笔下,为了衬托诸葛亮的形象,把周瑜描绘成了一个心地狭隘、充满嫉妒的人,还说出了那句充满了妒恨的怨言:“既生瑜,何生亮!”但据正史记载,周瑜性度恢廓,雅量高致,实奇才也!若没有这样的胸襟,又哪有擘画天下的雄才大略?而周瑜不但文韬武略,还精通音律,哪怕在音律上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失误,他一下就能敏感地察觉并予以纠正,人道是“曲有误,周郎顾”。随着一场生死大决战即将爆发,这位统军之帅却是一身轻松,他在灯下不是运筹帷幄,而是独自弹奏着一曲《长河吟》:“风萧萧,水茫茫,暮云苍黄雁声寒。斜阳外,浪涛涛,滚滚东流辞意健……”
当此时,在黄盖湖中央却响起了激越的战鼓声,一场战争尚未真正打响,那战鼓声就已穿越时空,而今犹在长风中回荡。一个看上去像我父亲一样憨厚淳朴的老乡,时常在梦乡里听见这咚咚咚的战鼓声,他还梦见了自己久远的前世,那时他也曾是黄大将军麾下的一个鼓手。他按照自己梦想的尺寸,制造了一面极古极拙的大鼓,那不经意的一敲就把我给深深地震撼了,那鼓槌上的红缨子随着鼓声猎猎飘扬,一面大鼓在擂打的鼓槌下闪烁着强烈的光芒,一下就把我带到了那个风高浪急的时刻,随着他擂打出的鼓声,这擂鼓台的震荡连着大地的震荡,而纵使这一带的湖泊已干涸千载,那干涸的大地也依然如风浪一样起伏,这波澜起伏的便是团山,其状浑圆如团,料想当年皆为从湖中凸起的一座座岛矶。在团山一侧,还留下了一座战后以黄盖之名命名的矶头,还有一座被挖掉了半边的擂鼓台遗址,据说是黄盖训练水师的指挥台和阅兵台。而在当年,这一带还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水域,这擂鼓台当是一座从湖中凸起的台地。登上台地,好大的风!这是个风口,一段遥远的历史仿佛在这个风口瞬间开启,一个个浪头从风口疾驰而过,风从浪尖上扑面而来,哪怕再坚硬的事物也经受不住风浪的撞击,连同那些历史真相。这台地下还混杂着砾石、鹅卵石,兴许就是当年最坚硬的礁石。我忽然发现,历史从来不是虚幻的,它随时都会露出某种真相乃至最真实的本质。
那是一个载入史册的日子,建安十三年(208年)冬月十三日,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,而在寒冬腊月只有从江北呼啸而来的西北风,若在西北风中防火,东吴水师等于是引火烧身。但神奇的是,这一天竟然刮起了东南风,这绝非那个像神仙一样的诸葛亮借来的东风,诸葛亮是北方人,只有常年生活在长江流域的人最熟悉这里的气候,才能捕捉到那偶尔刮起、稍纵即逝的东南风。而翻检诸史,几乎都把那个关键的历史角色从诸葛亮身上推向向了黄盖,他是献火攻之计的第一人,也是捕捉到东南风的第一人,更是率军实施火攻的第一人。
那天,黄盖就是从擂鼓台水域率蒙冲斗舰数十艘,满载着薪草膏油,外用赤幔伪装,借助东风从太平口进入长江,又于“中江举帆”,顺风疾驰,如离弦之箭嗖嗖射向曹军的战船。由于黄盖已向曹操投书诈降,此前又有荆州之主刘琮慑于曹军之威已不战而降的先例,又加之那些奸细早已密报黄盖挨打的惨状,曹操对黄盖诈降已信以为真,曹军一时间也没有看出任何异样,还远远看见黄盖裹着一身血衣,站在船头向他们招手示降,曹军也就未加戒备,只准备举行一场受降仪式。而那个绝顶聪明的曹操,在更早之前就犯了一个实在不该犯的大错,由于北方士卒大多晕船,他下令用铁链将舰船首尾相接连缀起来,如此一来如履平地,却给吴军带来了绝好的火攻机会。这也是黄盖早已窥视到了的。
风萧萧,水茫茫,斜阳外,浪涛涛,当东吴水师的蒙冲斗舰渐渐逼近曹军舰船,黄盖在扑向曹军的风中猛地甩响了九节铁鞭,随着那一股水断虬龙之气,刹那间,数十艘蒙冲斗舰一齐发火,一条条火龙借助风势直喷曹军的舰船,一场宿命的战火就这样点燃了,又从舰船延烧到曹军扎在岸上的军营,一时间“烟炎张天,人马烧溺,死者甚众”。而当时,黄盖在上风处火烧曹营,周瑜率军则在顺风处追击曹军,正所谓“火放上风,兵激烟下”,在孙刘联军的穷追猛打下,一代枭雄曹孟德在烟熏火燎中已睁不开眼了,但他还能辨别风向,一路率残兵败将沿长江北岸向西逆风而逃,最终从风雨泥泞的华容道上仓皇北归。所谓败北,这就是最真实的解释。这冬天里的一把火,几乎葬送了曹操一大半水军,一如李白诗中的描述:“二龙争战决雌雄, 赤壁楼船扫地空。烈火初张照云海,周瑜曾此破曹公。”
那冲天燃烧的火焰又岂止是火烧曹营,连一条大江也烧开了,沸腾了,江南岸那乱石穿空、惊涛拍岸的一道临江悬崖也被烧得一片通红,这就是赤壁,火烧赤壁。当周瑜率追兵凯旋而归,在赤壁矶头把酒庆功,又趁着酒兴拔剑起舞,且舞且歌之:“临赤壁兮败曹公,安汉室兮定江东,此山水兮千古颂,刻二字兮纪战功!”一曲歌罢,他用手指在长剑上轻轻一弹,如同弹奏《长河吟》一般,随即便在那临江悬崖上刻下了两个隶书大字——赤壁,这是现存最早的赤壁摩崖石刻,那一剑一挥而就,何其优雅风流,那凌厉之锋却一下就刻过了重重关山,剑锋直抵千里之外匡庐山,那庐山绝壁上竟出现了反写的“赤壁”二字,神啦!
这样的传说如同人间的神话,赤壁之战本身就是一个神话,曹操打死也不承认他的战船是被东吴水师烧掉的,而是“孤烧船自退”,这不是他的失算,只是主动的战略撤退。对此,东晋史家裴松之在注《三国志》中也大致沿袭曹操本人的观点:“赤壁之败,盖有运数。实由疾疫大兴,以损凌厉之锋,凯风自南,用成焚如之势。天实为之,岂人事哉?然则魏武之东下,非失算也。”
又无论怎样评说,一段历史早有定论,这是中国军事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之一。对于东吴和西蜀,这是一次“扬国威德,华夏是震”的大捷,他们以绝对的弱势战胜了一个几乎不可战胜的对手。而这一场战争几乎逆转了天下大势,在火焰中奠定了三国鼎立的大格局,一个激烈冲突的乱世由此又形成了某种平衡的状态,又为江南赢得了半个世纪的太平,一如战前的太平口和太平湖一样,太平,太平。
注:本文选自《山花》2024年第3期
作者:陈启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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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湖南日报·新湖南客户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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